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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丨她终而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安静 西北学 2023-06-13

作者简介:

     安静,1987年生,甘肃陇西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直至外婆也成为我故乡大地的一部分,我才明白这大地何以被赋予神性和母性之光。一个人,像植物从大地上脱胎而出,经历春而复秋的回环和悲喜交错的一生,终有一天倒伏在大地上,成为大地的一部分,结束了生而为人的一生,她生命中那些诉尽的和未诉尽的,完成和未完成的,都一同融于大地,继而大地上长出苍翠的植物,大地内外的生命遵守着宇宙间某种秘而不宣的规则,正是这些来而往复、枯而后荣的生命,让大地之光弥生不止。


外婆在94岁时倒下,融入原野。当我试图在无数次的回忆中勾勒她的一生时,这才发现我们之间相隔的64年光阴如此艰于逾越,我们生命的交集紧密却短促,关于她人生的许多片段,我只能依靠她曾经讲述过的往事来探寻,这些建立在我的回忆之上的她的回忆,将她的一生如同水波一样呈现出来,我借由那颤动波痕,窥见她那苦乐一生,也窥到我得以从她的血液中延续的部分,那是她生命延伸至我生命的根系分支,是她遗留在我体内没有随她脱离出世间的部分,这些促使我在这千里之外,一次次怀念她并试图为她留下一点什么。
该从哪个节点开始讲述她的一生?眼前忽而朦胧,从她曾讲过的任何一个片段开始讲述她的一生,我都一定会泪流满面。那么从她那双8岁时被折断8根足趾而缠起的小脚开始讲述吧,那大抵是她一生最早的疼痛的开启,而那最早降临于她身上的巨痛像极了一个隐喻,跟我故乡数不尽的外婆们一样,她们的一生就反复在这许多疼痛里泅渡。
外婆是在8岁的时候缠的小脚,除了两脚的大拇指之外,将其他8根足趾折断压在脚掌之下,用细长的布条将脚趾包裹成圆锥状,再将那布条缠满整个脚部直到脚踝,从此脚的长度将停留在她8岁的长度,是为“三寸金莲”。那是一个孩子的脚掌的长度,她一生的路都将在那双畸形的小脚之下踏过。终其一生的酸痛是中国女人的美丽史的代价,我幼年时数次见她解开裹脚坐在阳光里洗脚,被折断的8根足趾经历一生的重压早已无骨,在重力作用下柔软地摇晃,畸形的粗壮大拇指令人骇然,足趾间充斥老茧和成片的污垢。我不无悲哀的想到,正是那一双双小脚,将我故乡的外婆们如同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她们出生的土地上,她们在那土地上生养,在那土地上经历遍布了人间生死悲欣的一生,最终融入那土地,如同小脚是她们疼痛的宿命一般,我那西北黄天厚土的故乡,也是她们一生的宿命,而这个宿命之下的关键词除了疼痛,还有诸如苦难、贫穷、死亡等等。
与我悲哀的论调不同的是,那个时代赋予她们的建立在疼痛之上的畸形美学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她们美丽的资本,外婆不止一次地以她的姑姑的美丽为女人的至高之美,这位连照片也没能留下的她姑姑便是有一双极小的小脚,据外婆陈述,她姑姑三寸金莲一手可握,绣花鞋做得极精美,额头头发梳成桃心状,头油芬芳扑鼻,穿着绫罗绸缎,细长的小指套上指套,躺在炕上挖着烟土抽大烟,脸庞擦着香粉,像月亮一样白净而动人。外婆曾数次讲述过她姑姑的美丽,乡绅家庭中那个颇为潇洒和自我的姑姑,将她身体曾经的痛感化为我外婆幼年时对美丽的所有向往,我外婆一生对她姑姑的反复追忆和怀念,她姑姑的小脚和燃烧烟土时缭绕不散的香气,极有可能是我外婆在成为一个农妇以前所能感知到的最为生动的女性之美,柔弱、病态、精致、慵懒、高贵,外婆终其一生都与这样的美丽相隔甚远,反而是拖着与她姑姑同样畸形的小脚,走出了极其艰难的一生。

陇西郡望
外婆幼年没能跟她的兄长和弟弟那样进私塾读书,她的性别使她没有读书的权利,她听着她兄弟的读书声,背会了三字经和百家姓,终其一生都能流利背诵,除此之外数不尽的古经(民间传说故事)和民谣也是她的知识养料,她将这些讲给她的儿女,讲给她带大的孙子外孙,那些魔幻的、教人向善的、蕴含哲理的古经我们又将会传给我们的孩子。一个人从世上传递的穿越时空的精神养料,将许多个时代和世代打通,每个人总有那么一些品质来源于这初级文学形态的教化。外婆一生没读书没学过写字,常因自己是文盲而遗憾,到了90岁,她开始学习写字,先后学会了她丈夫和孩子以及孙子和外孙们甚至重孙们的名字,一只粗笔,一本简陋的本子,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我帮她写下字头,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学。在她离开这世界以后,我整理她的生活用品时翻出那本已很破旧的笔记本,里面写满了名字,都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她之所以晚到90岁才开始习字,她说是她怕去世以后,阴司会核实她生前所有的亲人的名字,如果不会写,她便不能与已故的亲人相逢,而她的亲人们也无法找到她,所以她要全部写会。这种她所信奉的民间朴素的生死善恶,许多次地成为她的安慰,也成为她苦难日子的有效慰藉。
于许多外婆们而言,婚姻必不可少,然而爱情都是奢谈。外婆19岁嫁了人,算是晚嫁。没有嫁给门当户对的富裕人家,而是嫁给她的父亲为她挑选的能写一手好字却一贫如洗的柜台小伙计,他们一生历经太多苦难贫穷,爱情不是必需品,艰涩的日子足以淹没一切。没有花轿,她骑着瘦马从她生活了19年的村庄出发,嫁妆是她父亲为她准备的大红组合柜,那柜子她足足用了一生,几十年里鲜红如血。她带着陪嫁嫁进外公家,新娘的娇羞都未褪尽,就开始过她那忙碌困窘的农妇日子,这一过,就过了75年,过到从她身体中结出的一代代生命长得枝繁叶茂,过到她从娇羞少女变得白发苍苍,过到她最终融入大地。
她20岁便做了母亲,此后的二十几年,她不停生养,像我故乡那些粗粝土地上的作物一般,一年又一年地从自己的身体之中长出新的生命。她一生生养了11个孩子,那些生命带给她作为母亲的欣喜,也曾带给她数倍于欣喜的苦痛。她的孩子得以长大成人的只有4个,其他7个都像风一样在她生命里打个旋儿就消失了,她多次给我们描述过她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然而她从来不叫他们的名字,她用属相代替他们,属羊的,属鸡的,属狗的,她用“没了”来描述她孩子们的逝去,其中最大的“没了的”孩子长到7岁……一个母亲要经过多么漫长的煎熬和多少心碎的夜晚,才能把这些苦痛吞下去,将孩子的姓名掩下,在轮回的属相里,为他们刻下不可磨灭的永恒印记。当我做了母亲之后,我才更能体会她要多么艰难才能在那些过量的悲伤里坚强地活着。当我那小小的婴孩在我怀中的嬉笑时,我无时不刻感到内心有一股股温热的爱意涌出,我也数度因为孩子的哭泣而落泪,她在我的身体里生长,又分离出去,成为这大地上独立存在并懂得悲欢的人,我爱她,愿意用尽我的一切。外婆对她孩子的爱一定不下于我对孩子的爱,她那些孩子因饥饿和疾病而先后早夭,而多年后物质生活和医疗条件逐渐改善,她每每回忆那7个孩子,都觉得他们本可以避免那么早地离开这世界,那是一个母亲力不能及、不可抵挡的悲伤,永不消逝地留在她生命里。
她一生经历诸多亲人的死亡,她的孩子,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到她60多岁时,外公却也离开了她,他坐亲戚的自行车上去办事,突然从疾驰的自行车上坠下,掉入深坑,彼时穷困了一生的家庭稍有起色,他们的4个孩子各自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没来及看看他后代们走出的路,没陪着外婆走剩下的几十年的孤独日子,就撇下一家子人走了。祖母觉得天塌了,她孩子们的父亲、跟她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丈夫就这样突然地结束了他的一生,这又是一场令人痛彻心扉的死亡,在得知外公去世的那一刻她就成了这个家中的精神支撑,按照老家习俗,在外面去世的人不能将遗体停在自家院中,只能在院外的空场上搭建简陋的棚子停放。外婆却坚决不同意,违着习俗,拗着亲人的阻挡,将外公停放在外公住的厅房中,直到他下葬才抬出那个他生活了大半生的屋子。外婆嫁人时没抵抗过她父亲的命令,婚姻生活中更鲜少违背外公,然而在外公去世后,她却有勇气违背乡村里数千年的丧葬风俗,这也许是她那没能表达出来的深沉厚重的爱,不可言说,也不可动摇。

古襄武邑
如果说她生命里那些死亡是她一生中最为灰暗的时刻,那么明亮的一面便是一个个孩子的降生,唯有生命能慰藉生命带来的悲伤,也唯有生命,才能带来新的希望。我外婆在38岁诞下我的母亲,64岁时从我母亲的怀中接过我,93岁跟我的孩子一起躺在床上为她的重孙唱着我们祖孙三代都熟悉的民谣:“板凳儿板,黑黝黝,棉花掉在水里头,养下的儿,会写字,养下的女,会扎花,大姐扎了牡丹花,二姐扎了水莲花,差了三姐没花扎,扎了个刺玫花……”那或许由她的外婆的外婆传给她外婆的古歌谣,她传给她的子女和孙辈,又接着传下去,那诸多歌谣里朴素的生命观,便是儿会写字,女会扎花,儿女聪颖,枝繁叶茂。她终其一生也与外公这样培养他们的孩子读书、习字、劳作,正视人间不可避免的艰难与贫穷,于各种艰难里自足、自强,与他们被钉在故乡的命运不同,他们支持孩子们走出去,于是他们的子孙后代去往他们从来没想过的地方,像风吹动植物的种子,在遥远的土壤上,长成骨子里与他们相似的生命植株。
中国上世纪的动乱和风暴都没能在她生命里留下印记,她只关心粮食、蔬菜和她的亲人,她说最穷时全家挤在一张炕上吃榆树皮和野菜野果度日,还要接济比他们更为艰难的亲戚们,最难时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如风般不可抵挡地离去。她生命里没有她自己的存在,她只活给她的亲人,她身材瘦弱娇小,在母性的照耀下她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她先后带大了自己的4个孩子,接着是自己孩子们的孩子,孙辈重孙辈总共24人,几乎全部是听着她的古经和歌谣中长大的。她对晚辈的疼爱很具体细碎,细碎到那可能从她的柜子里得到她特意留给我们的食物,有时候是一双不知道我们脚码大小而全靠猜度做出来的鞋垫,也可能是每年端午节前很久就做好一大堆荷包和香包,甚至在眼花很厉害的情况下穿针引线为重孙们做好小棉衣。我上高中时,80岁的她还在县城照顾我,我们睡在同一张烧煤球的炕上,冬日里烟气很浓,我在炕头读书,她捻着佛珠念经,我常常熬到深夜,她睡觉时摘掉帽子,那满头银白色的头发就在昏黄的灯光里晃动,数度刺痛我,使我在这15年后的怀念中依旧泪眼婆娑,满心愧疚。我跟她曾经那么亲密,后来我漂泊在外,很少回故乡,我每次回家都会给她买珠子手链和手链,她喜欢那些小玩意,一圈圈地缠绕在手臂上脖颈上,向村里人炫耀她的欣喜。我从那爱好里似乎窥见她在寻求她姑姑般的女性之美,女性之美对她而言既意味着讲究洁净,头发整齐,衣服干净,也意味首饰饰物带来的点缀,在她看来那都也许都属于姑姑代表的女性之美。
在她为亲人们操劳了一生之后,她终于觉得自己老了,80来岁她开始信佛,几乎不再吃荤,日日诵经烧香,在她人生的最后十数年,她一个人在外公走后的空屋里生活,小脚支撑着她在阴暗空阔的房子里来来回回。屋前的小院子里养着她喜爱的芍药、牡丹和马莲花,两棵巨大的柏树四季常青,在院子里站了小半个世纪。后面院子里住着她的大儿子一家,她每日吃饭时就去后院大舅家吃饭,除此之外其他一切事务自理,夏季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与村人聊天,欢天喜地地把自己晒得又黑又瘦,冬季北方要烧炕,她便自己烧,每日早晚将晒干的柴草和着煤渣填进炕洞,供自己从深秋到来年春末的温暖。

陇西堂
在她去世前的大约3年,我回老家为她拍照,她从几十年前她父亲为她陪嫁的大红组合柜中找出她的老衣和老鞋(去世后要穿的衣服和鞋子),将它们铺展在她的炕上让我拍照,衣服被香草熏过,散发着新棉花和香料混合的特殊香味,衣服布扣上挂着她做的小荷包,她一边让我为她留下照片,一边又说还不知道自己再能活多久,她甚至说我这样热衷给她照相,不过是怕她会去世,我竟无言以对,正是因为爱她,如此怕她离开,所以想留下一些影像,而这努力在生命的消逝面前如此徒劳。之后她将鲜红的老衣和老鞋又放回鲜红的嫁妆柜子,那色彩那么热烈,而她一生最浓郁鲜艳的时光的也恐怕就是这些喻体所揭示的:一场婚姻,一场后事,一场生,一场死。
我们谁也没料到她那柔韧的生命会如此迅速地走向终点,或者说我们谁也不相信她的离开会那么急促。农历7月北方开始变凉,她先是肠胃不适,几天后又从并不高的台阶上摔倒,紧接着就躺下了,脸上的摔伤几日内都不消散,她吃不下饭,只吃粥喝水,很快身体就越发消瘦,骨头突兀地在衣服下撑起一个个小山,久躺使她浑身酸疼,稍微坐一会儿又使她头晕目眩,村里许多人来看望她,她要坐起来打招呼和道谢,她穿着几年前自己做的白色对襟外套,满头白发夹着脸上的伤,让人人倍感凄然。再后来她便是越来越多的睡眠,粥也不再吃,只喝清水,睡时要在手中握着晚辈的手,我深知她已没有安全感,需要依靠别人的温热,她的孩子们几乎全部守在她身边,子子孙孙几十人,每日每夜陪着她,没人愿意说那是她最后的日子,但人人都知道那便是她在世上最后的相伴。
自从摔过之后她再也没下炕,没让她那双小脚再走在大地之上。每一日,她的脸颊都会更灰暗消瘦,每一日,都让人觉得离希望更远。在那一段日子,我反复失眠,我的孩子也患上很严重的支气管炎,我只好在城里与乡下两边奔走,一边困在医院治疗我的孩子,一边是我那闭目沉睡的外婆,人生啊,总在许多时刻让人就觉得那么荒诞而无力……
农历7月14日中午,她停止呼吸。
她生命中那些诉尽的和未诉尽的,完成和未完成的,一同停止了。
我们将再也听不到她叫我们乳名,再也不能看她送我们离开时那久久挥手着的瘦小身影,再也看不到她用小脚摇摇晃晃地行走于世间,她的一切都停止了……
她继续躺在她的屋子里,只是从炕上躺到地上,脸上盖着厚厚的麻纸,不再将脸庞暴露于人,穿着她曾经给我看过的老衣老鞋,她脚下的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晚辈们匍匐在柴草之上,对她做最后的守护。她那具在院子里停放了30多年的棺木被匠人上了鲜艳的颜色,绘上了各种吉祥的图案,请来诵经的道人和一些修行的居士,在院子中嗡嗡地为她彻夜发出祈颂的声响。

李家龙宫
19日,也就是她在去世的第5天清晨,我们得以最后一次看她,脸上的摔伤早都痊愈,面容消瘦、洁净、安详,跟她无数次深睡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她坠入梦境,永不醒来……
村人们将她抬出村庄,穿过原野,在外公的坟墓旁边停下,外公的坟墓已经立在那田野中28年,旁边挖出的深坑就是她的归宿,那也是她这一生的宿命。村人们用绳子捆着她的棺木将她坠入深坑,铁锨翻飞,黄土扬起又落下,用以埋葬她的土坑非常迅速地被填满,黄土堆成一个跟外公的坟丘同样大小的新坟,同样的细雨浇注在同样的黄土之上,他们在生命的终结处得以永恒相守。村人送给她的花圈、金银花斗、纸钱被点燃,新旧坟丘周遭是漫天火光和哭声,灰烬和碎屑随风飞扬,草木里,灰烬里,雨水里,大地里,人之一生,短暂如斯,荒凉如斯。她被埋葬的地方是一片阳面的山岗,田野在她周围,外公在她身侧,她与她的丈夫,一同安睡在群山之中,成为大地的一部分,而那方厚土之上,万物苍苍,万物生长。
    在外婆去世近一年后,我从江南坐着火车向着西北更西经过平原和故乡,两天两夜后抵达高原城市拉萨,当我站在海拔逾5000米的雪山前和湖泊前,总是想起她,我站在七月的高原上,山巅被大风吹动着的经幡发出烈烈声响,塔状的玛尼堆昭示祝福,转经筒随着诵经声转动,于我周遭万物的流转之中,我信轮回,我反复想起的她不知道已在哪个时空的曲折通道中逡巡,抑或是循着轮回的道路开启她新的一世。天地静默,无有回应。回程的火车上我在车窗里看到我们生活过的村庄,她住了一生的房子一晃而过,后来经过一片片长着庄稼的田野和高低起伏的丘陵,她就睡在其中一块田地之中,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我感知到她的目光,从大地深处,遥望着我远行,数年来我以故乡为圆心一次次向远方更远处跋涉,而这许多远方她这一生从无想象过,此后我依旧会在这大地行进,用我所有的路去延展她生命的枝叶,慰藉她那悲喜交集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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